卖锅

2.

许多年前。

夜晚的明公馆和白天没什么两样，从外面看起来好似无人居住，没有半点光亮。但周边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谁，不会轻易接近。

有些生物生来更适应黑暗，夜里的视觉和听觉比白天敏锐得多。明楼在书房里翻着文件，漏了条缝的窗外传来一些声响。他侧过耳停了半晌，起身推开窗户，如果他没听错，刚才好像是……猫叫？

很少有活的东西主动靠近这里，尤其是夜晚，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们这里有危险，尽管事实并非如此。明楼有点稀奇，下楼朝院子里走去，才迈出两步，他突然停了下来，然后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声源。明楼不仅仅察觉到了猫或是其他小动物的气息，他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。

家里的大姐和小弟都出了远门，得明天才能回来，只剩他和阿香。当今的世道不安宁，明家身份特殊，有人潜入埋伏的可能性很大。明楼提起警惕慢慢靠近，远处的角落里真的有只小猫，而它旁边的，明楼看了清楚，竟然是个小孩儿。

“你……”明楼走到他面前，才发现自己见过这个孩子。他蹲下身来察看，小孩身上很脏，蜷在地上抬头看着迫近他的人，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，浑身都在发抖。明明自身难保，还像要保护身边的小猫一样，一手揽过了它。

“阿诚？”明楼想起这个孩子的名字，孩子惊愕地睁大了双眼，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
只是一面之缘，桂姨以前带到过明家来。但这与明楼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，明显瘦得多了，也不知经历过什么，脏兮兮地出现在明楼面前。

“桂姨呢？”明楼问话时带了点怒气，谁会把自家孩子弄成这副德行？前些天听说桂姨回了老家，竟是把这么小的孩子丢下，自己走了么。

阿诚被眼前人的火气吓得不知所措，他不理解这份火气是为了什么，只当是冲自己而来，本能地想逃走。其实他会跑到这里来，也是自己也没想到的。这里是桂姨性情大变之前带他来过的最后一个地方，他原本应该幸福的童年生活终结前最后一点快乐的记忆。也许是因为这个，他跑出来的时候虽然漫无目的，脑袋里只想着有多远跑多远，但是停下来后，眼前已经是明家的大宅子了。

可现在他后悔了，面前的大人怒气冲冲地问自己桂姨在哪儿，问完以后一定会把他送回去，像无数次发脾气的母亲一样，责骂他碗没有刷干净，个子太小衣服挂得不够高，天花板上结了蜘蛛网等等，用折下来的藤条打他，还不准他哭。更不要说这次他自己跑了出来，更是滔天大罪，不可饶恕。

阿诚惊恐地扶着墙，试图站起来，可是他没吃东西，又在外面跑了太久，根本没有力气，好不容易背靠着墙支撑起自己的身体，才往前艰难地踏出一步，又栽了下去。明楼抱住这个对他来说过于轻的孩子，猫已经吓得跑开，阿诚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，什么也没有，随即在明楼怀里没了意识。

再醒来时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，阿诚记得很清楚，这个声音是曾经温柔地握着他的手，递给他饼干和糖果的人。而现在他听到叹气声。

“我真是没想到……”

这句感慨过后，屋子里沉默一阵，女声又开口道：“那么这个孩子，是……？”

“这么小还看不出来，但是看他的行为举止，应该是个人类小孩。”明楼说。

是了，阿诚终于想起来，他的母亲，准确来说是他的养母，为什么会突然对他那样。

某一天的傍晚，阿诚乖巧地在家等着妈妈回家。尽管那时候桂姨不让他做家务，但他还是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，满心期待地等她回来夸奖自己。

而噩梦就是从那很平常的一天开始的。她没向自己说明为什么，随手抄起了阿诚白天还用来打扫家里鸡毛掸子往他身上抽，嘴里不住地骂他“骗子”。

到底自己骗了他什么呢……阿诚好像突然懂了。

她在后来自己喊她妈妈的时候大发雷霆，尖叫着不让他称呼自己妈妈。原来这不是气话，桂姨曾以为这个孩子是她和一个纯血吸血鬼结合所生，没想到孤儿院的人临终前告诉她，那个孩子早就被别人抱走，这只是普通的人类小孩罢了。

她一心指望着靠阿诚过上富贵日子，唯一的念想破裂，她恨不能掐死这个将死之人。可惜告诉她真相的人很快咽了气，她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这个曾被她视为亲骨肉的孩子身上。并且这怒火好像看不到尽头，仿佛她遭受的所有不幸，都是因为这个被她误抱回来的孩子。

“既然是人类，那……”

“嘘。”明楼制止自家大姐说下去，走到床边俯下身，拇指轻柔地擦过阿诚的眼角。

“别怕。”明楼低声道，耐心地给他抹掉眼泪，“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。”

明镜悄声走出去，让阿香从家里翻出了一个老旧的灯。

许久没有过灯火的明家，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人类小孩，点亮了一盏灯。